一個人的文學史

1、<p><b>　　一個人的文學史</b></p><p>　　歷史，自然涵蓋文學藝術史…… </p><p>　　讀史有自己的目的、自己的視角。 </p><p>　　木心是文學藝術天才，在現(xiàn)代中國文學、藝術史中，是絕無僅有的孤例：他的創(chuàng)作生涯鮮為人知。作為一個特立獨行者，一個漂洋過海者，他滿腦子的世界文學，數(shù)不清的作家巨人、數(shù)不清

2、的文學人物、數(shù)不清的精彩見識，充盈于他大腦皺褶，流淌于他全身血脈，爛熟于他清瘦軀干，隨時可能崩破，可能四溢，可能外泄……他說：“我是一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哪?！彼宰约阂粋€人的視角，審視中外文學史，完成了自己的“美學的流亡”。他海闊天空、縱橫捭闔、得心應手、豐沛嫻熟，世界文明幾乎被他一網(wǎng)打盡。他完成了自己的文學的遠征，為我們留下了豐富、寶貴的遺產…… </p><p>　　木心寫作，一天維持三十字左右進度。他將

3、文字置于圓渾、隨機、多線程進行修改，一來轉化寫作者的苦楚，又執(zhí)著地追求形體、音韻、寓意諧美。直到79歲那年，他的文學著作始得在大陸出版。 </p><p>　　一年前，木心去世那時，我讀到他的散文集《哥倫比亞的倒影》以及詩作《我紛紛的情欲》?！陡鐐惐葋喌牡褂啊酚性S多我愛不釋手的的段落，讓我認定，五四以降，沒有出現(xiàn)過類似的篇章，木心是異數(shù)、獨行者。他的文字，富有人類感情與文化表情，優(yōu)雅、從容、洗練、蘊藉，極為講究、

4、極為個性。國粹他也懂，洋粹他也懂，但他不是簡單的中西合璧，他是用純粹的中文書寫思維，到了無可奈何時才借用象征之類。他是以他特有的氣質、稟賦來表述他對世界的體認與感懷。而《我紛紛的情欲》，僅憑這詩名，讓人如遭雷擊。情欲本來就是最個人、最私密、最美好的一種特殊情愫、欲望，這個木心，前面加了“紛紛”，就美妙得無從訴說。這里可見木心用情之深。這個性情中人，給人親近、迷幻、陶醉……吸引力無法阻擋！他的許多俳句是用第二人稱寫的，其實是他在孤寂中寫給

5、自己的信。作為一個獨行者、漂泊者，木心有木心的姿態(tài)、沮喪、糾結。中國的個人主義一貫是獨善其身的隱逸，或“道不行，乘桴浮于?！暗奶右?。木心說，以死殉道易，以不死殉道難。這是木心自有的清高與枯槁。在無休無止摧毀歷史文脈之中，我們體會了木心。在軸心轟毀、碎片飄飛的年代，我們體會了木心。他恪守，因此他孤獨。在我</p><p>　　2013年新年伊始，木心的《文學回憶錄》（上、下），在陳丹青的推力下終于出版了。讀木心的《

6、文學回憶錄》，就像享受了一場最豐富、最營養(yǎng)的文學盛宴之后，忍俊不禁，想說：我得到的不僅僅是“文學是可愛的，生活是好玩的，藝術是要有所犧牲的”這樣的提示和樂趣，我更想說：人與人的差別，有時候是人與類人猿的差別。因為有太多的人，面對他開闊淵深、左右逢源的國學與西學根底，痛感自己沒有知識，沒有才情、沒有準備，平庸至極、無味至極。這也包括我自己在內，幾十年如醉如癡的那點東西，在文學史上，是不入格的。真是自愧不如。 </p><

7、;p>　　文學天才木心因種種原因去國他鄉(xiāng)。 </p><p>　　終于，1989 年，木心62歲那年，面對愈演愈烈的文化斷層，他還是起步了，到1994 年，五年中，他在紐約為一小群中國藝術家——畫家、舞蹈家、史家、雕刻家，開講世界文學史，他一個人的文學史悄然前行。他盡可能將自己置于世界性的文學景觀中，如數(shù)家珍地娓娓道出個人的文學的回憶。他回憶著，講解著，發(fā)揮著，創(chuàng)造著，沉醉著，享受著…… 面對忠實的學生，面

8、對激發(fā)他靈感的陳丹青，木心很幸福。 </p><p>　　特別引人注目的是，這五年的文學遠征，就如堅持聽課、筆記的陳丹青所說，“我們當年這樣地胡鬧一場，回想起來，近于荒謬的境界：沒有注冊，沒有教室，沒有課本，沒有考試與證書，更沒有贊助與課題費，不過是在紐約市皇后區(qū)、曼哈頓區(qū)、布魯克林區(qū)的不同寓所中，團團坐攏來，聽木心神聊。” 更絕妙的是聽眾人數(shù)，木心說“風雪夜，聽我說書者五六人，陰雨，七八人，風和日麗，十人，我讀

9、，眾人聽，都高興，別無他想?！?</p><p>　　陳丹青，五年記下了五本聽課筆記。這才形成當今的兩卷集的《文學回憶錄》。 </p><p>　　這種文學現(xiàn)象，在今天是絕跡了，哪去找這樣的老師、學生呢？聽起來，近乎天方夜譚！ </p><p>　　其實，這才是文學的本真：文學終歸是小眾的，非功利的。 </p><p>　　木心以希臘羅馬神話

10、開篇，以魔幻現(xiàn)實主義收束，八十三講。 </p><p>　　木心摯愛藝術，他講世界文學，隨之帶出自己的精神家譜和寫作脈絡。這是我所能看到的，對于世界文學最別出機杼、最精彩的講述。他平視世界文學史上的巨擘大師，平視現(xiàn)在與未來的讀者，自由自在道出他的文學的回憶，打開他盆滿缽盈的文學寶藏。 </p><p>　　這有多么的了不起？從古希臘神話、新舊約，到詩經、楚辭，從中世紀歐洲文學，到二十世紀文

11、學世界，東方西方，孔孟老莊，佛主釋迦，基督耶穌，伊斯蘭真主，亞里士多德，柏拉圖，愛因斯坦，木心討論研究，捉對廝殺，也都能找到他的精神血統(tǒng)，藝術親人。讓一部世界文學史衍化成了自己的回憶。 </p><p>　　木心在談“東方的圣經”時說，藝術家是浪子。宗教太沉悶，科學太枯燥，藝術家是水淋淋的浪子。他自設目的，自成方法。以宗教設計目的，借哲學架構方法。然而這不是浪子回頭，而是先有家，住膩了，浪出來，帶足哲學、宗教的家

12、產，浪出來。不能太早做浪子，要在宗教、哲學里泡一泡。 </p><p>　　一個中國的紹興人說出尼采沒有說出的最要緊的話：“美育代宗教?！边@個人，是蔡元培。“代“字用得好，宗教不因之貶低，美育也不必罵街，斯文之極，味如紹興酒。他非常認真地談尼采，說你們年輕人要讀尼采，讀尼采，是個長骨頭長鈣的過程。 </p><p>　　木心說，拜倫自稱不讀書，死后發(fā)現(xiàn)其藏書里滿是注解，真是天縱英才。194

13、8年我乘海船經臺灣海峽，某日傍晚，暴雨過后，海上出現(xiàn)壯麗景色：三層云，一層在天邊，不動；一層是晚霞，一層是下過雨的云，在桅桿飛掠——我說，這就是拜倫。 </p><p>　　這就是木心個人化的敘事。 </p><p>　　木心在第三十六講“十八世紀法國文學、德國文學”時，說到孟德斯鳩、伏爾泰、狄德羅、盧梭這樣一些重量級人物時，他駕輕就熟、舉重若輕，矜矜淺笑： 　　——孟德斯鳩的《論法的精

14、神》是今天民主國家立法之根本。文學建樹是《波斯人信札》，諷刺法國政治。他扮成波斯人，梅里美扮成葡萄牙人，假托，提出自己的理想——隔了一層，說起話來自由。文學都知道假托。他清瘦，稀發(fā)，特別明智。他說“一個人在痛苦的時候，最像一個人?！币粋€純良的人，入世，便是孟德斯鳩；出世，便是陶淵明。 </p><p>　　——十八世紀法國文學最興風作浪的是伏爾泰，有人說，伏爾泰離開法國時是個詩人，回法國時是個圣人。韓信過橋時說：

15、再過此橋，必是公侯將相。伏爾泰有很貪婪的一面——看他相貌，此公有非分之想。國王給他看自己的幾首詩，要他批評修改。他說：“要讓我洗那么多臟襯衫?！蔽乙詾椋芸瘫?，也要能厚道。要能說出這樣的話，也要能不說這樣的話。伏爾泰過時了。因為嘲笑是文學的側面，光靠嘲笑不能成其偉大的文學。 </p><p>　　木心就這樣無時不在作他的審美判斷，無時不在詞語間優(yōu)游嬉戲。 </p><p>　　至于狄德羅

16、、盧梭，木心則如是說：狄德羅的名字是和《百科全書》永遠連在一起的。完全由他的智、仁、勇完成這偉大的工程。伏爾泰對狄德羅說“你主持的工作，如巴比倫造塔的工作。好的，壞的，真的，假的，悲的，喜的，統(tǒng)統(tǒng)挑攏起來。有的文章如貴公子寫的，有的如廚下仆人寫的。”評狄德羅，我說：他相信的少，希望的多。而我，我們，恐怕相反：相信的多，希望的少。盧梭攻擊伏爾泰，與狄德羅吵架。《論科學與藝術》，發(fā)表野蠻人比文明人更高明的觀點，成名。《民約論》被稱為革命的圣

17、經。“人生來自由，但無往不在枷鎖之中！”比《共產黨宣言》偉大多了。在十八世紀真是有如大敲其鐘，當，當，當！文學上的位置，就憑他一部《懺悔錄》。此書第一次，也是第一人，說“我完全無遺地表呈自己。”“我非常壞，你們更壞?！彼惶拱住]有一個人，從來沒有一個人，真正暴露自己，打開自己的靈魂。不可能的。 </p><p>　　木心講課最大的特點是口語化，隨性化，沒有學院高墻里的那種程式、那種肅穆、那種腔調、那種裝腔作勢；

18、也沒有如今講座流行的多媒體設施，錄音、攝像，木心也不讓做。他講課收放自如，像個遠房老親戚在聊天一般。他概括力特好，要言不煩，再繁復的是非、糾葛，由他說來，三言兩語，驚人地簡單。他在聊莎士比亞時，突然就聊到湯顯祖，聊卡夫卡，就忽然聊到林黛玉。這就是木心的通透、閑適。他引瓦萊里這類西人的詩，常常，脫口而出，仿佛是他自己所寫。 </p><p>　　木心藝術上的特立獨行是最有見地、最吸引人、最精彩絕倫的： </p

19、><p>　　人說難得糊涂。我以為人類一直糊涂。希臘神話是一筆美麗得發(fā)昏的糊涂賬。因為糊涂，因為發(fā)昏，才如此美麗。 </p><p>　　他愛先秦典籍，只為諸子的文學才華；他以為今日所有偽君子身上，仍然活著孔丘。 </p><p>　　他想對尼采說：從哲學跑出來吧。 </p><p>　　他激賞拜倫、雪萊、海涅，卻說他們其實不太會作詩。 <

20、/p><p>　　他說托爾斯泰可惜“頭腦不行”，但講到托翁墳頭不設十字架，不設墓碑，忽而語音低弱了，顫聲說：“偉大！“ </p><p>　　木心的好，好在他的文字中，從不訴苦、不說大話、不賣弄學問和觀點。他在文章中多有戲謔和諷刺，但他其實是一個非常真誠、認真、寬厚的老人。 </p><p>　　談及薩特的葬禮，木心臉色一正，引尼采的話：唯有戲子才能喚起群眾巨大的興奮。

21、 </p><p>　　1994年元月9日，是木心上的最后一課，在陳丹青家。他講了離開文學史，又能托得住文學史的話題，這就是文學是可愛的，生活是好玩的，藝術是要有所犧牲的…… </p><p>　　一上來，依然拉家常一樣：這是我六十七歲時講的課。等你們六十七歲時，可以看看。像葡萄酒一樣，陽光，雨露，慢慢成熟的。伍爾芙夫人講：“我講的話，你們不會懂的。”那時她也六十多歲了。年齡非常要緊的。我

22、三四十歲，五十歲，都讀過伍爾芙，六十多歲時，看懂了?？炊龑Φ?、不對的地方。 </p><p>　　一個人到世界上來，來做什么？愛最可愛的。文學不是崇高偉大，是可愛。 </p><p>　　木心一生坎坷，但他仍說，生活是好玩的。這樣的舉重若輕，需要大情懷。 </p><p>　　——文學背后，有兩個基因：愛和恨。舉一例，是我最近的俳句：“我像尋索仇人一樣地尋找我的友

23、人?！?</p><p>　　——這可以概括我一生的行為。你們見過這樣強烈的句子嗎？說起來，是文字功夫，十五個字，其實不過是有愛有恨，從小有，現(xiàn)在有。 </p><p>　　附帶說一句，1971年，木心被囚禁18個月，所有作品被燒毀，三根手指慘遭折斷。獄中，木心用寫“坦白書”的紙筆寫出了洋洋65萬言的The Prison Notes（獄中雜記）。他手繪鋼琴的黑白琴鍵，無聲地“彈奏”莫扎特與

24、巴赫。 木心說，文學會幫助你愛，幫助你恨。 </p><p>　　——生活是好玩的。 </p><p>　　——我是懷著悲傷的眼光，看著不知悲傷的事物。 </p><p>　　——張愛玲這點很好。再好的書，你拿去，她不在意。這一點，她有貴氣。唯有這樣，才能快樂起來。 </p><p>　　——莫扎特會玩。他偶爾悲傷。他的悲傷，是兩個快樂之間的

25、悲傷。論快樂的純度，我不如莫扎特。他是十足的快樂主義。我是三七開，七分快樂，還有三分享樂主義。 </p><p>　　——除了災難、病痛，時時刻刻要快樂。尤其是眼睛的快樂。要看到一切快樂的事物。你到鄉(xiāng)村，風在吹，水在流，那是快樂?？鞓穪碜灾腔郏肿甜B(yǎng)了智慧。 </p><p>　　他說：“凡是純真的悲哀者，我都尊敬。人從悲哀中落落大方走出來，就是藝術家”。 </p><

26、p>　　——所以，我們可以嘗試著，把藝術變成信仰，把生活過成藝術。 </p><p>　　——藝術是要有所犧牲的。 </p><p>　　——我二十三歲，正式投到福樓拜門下。讀過他全部的小說，還不能自稱為他的學生。他說：“如果你以藝術決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樣生活了?！背Ｈ说臏嘏捕?、豐富，于我的藝術有害，我不要，換作凄清、孤獨、單調的生活。修道，長期的修道。讓你的藝術教育你。

27、 </p><p>　　——福樓拜不結婚。他對情人說：你愛我，我的構成只有幾項觀念。你愛那些觀念嗎？ </p><p>　　——藝術家的犧牲，完全自愿。權勢、財富，只有炫耀，不能共享。藝術是可以共享的。天性優(yōu)美，才華高超，放在藝術上最好。 </p><p>　　在木心的著作里，我感受到的，正是他自始至終說的那句話：“我一字一字地救出自己”。實際上，木心哪里是在救出自

28、己，他分明是一字一句，救出漢字，救出漢語，救出漢語曾有過的高貴的命運。 </p><p>　　他是直接跟文藝復興，跟達芬奇他們對話的，跟貝多芬，跟莫扎特他們對話的。他說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第四樂章，是貝多芬在向宇宙外的慈父祈禱，他說慈父，請不要對人類那么殘忍，但是人類哪里對得起貝多芬的祝愿和勸導。他說世界文化都在衰落，西方是衰落，東方是墮落。 </p><p>　　最后一課上完了，木心穿

29、上黑大衣，戴上黑禮帽，步出客廳一瞬，他回過頭來，定睛看了看十多分鐘前據(jù)案講課的橡木桌。此后，直到木心去世，他再沒出席一次講演。 </p><p>　　木心常常隨性地離題趣談，對作家和作品評判，很重私人偏好，諧趣橫生，偶失客觀。這不打緊。因為木心是一個作家，而非學者。這本書，重要的不是“文學史”，而是“他的文學史”。讀作家自己述作的文學史，好看的地方恰恰是見解是他的，寫作取向是他的。再說，那些集體討論、求同一律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