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定與心理學

1、就人類認識自己而言，最為重要的，無疑是認識自己的心靈世界，揭開其隱藏甚深的秘奧。以心靈為研究對象的心理學，近百年來日顯其重要，成為許多人文科學建立的基石，與醫(yī)學、生物學乃至物理、化學等自然科學的關系愈來愈顯密切。佛教哲學從心的角度涵蓋一切，重在對人心的認識把握，正如熊十力所說，是“心理主義”，甚至提供了一套相當成熟的古代心理學。值得注意的是，佛學研究心理，主要用禪思中內省、內究之法，這正是近代西方心理科學之所缺乏、而被不少心理學家推崇的

2、重要研究方法。美國現(xiàn)代心理學之父詹姆斯在其《心理學原理》一書中即說，在心理學研究的三種方法——內省、實驗、比較中，“內省的觀察是我們首先和主要而且經常所須依賴的觀察?！眱仁∮^心，認識能認識者自己，須要有絕對冷靜、客觀、深察微照的意識狀態(tài)，甚至需要有佛學所言恒常不動、離一切心識活動而能反觀一切心識活動、內察外照的“主人翁”，如《宋高僧傳習禪篇論》所云：“然緣法察境，唯寂乃明，其猶淵池息濃，則初見魚石，心水既澄，則凝照無隱”。凝照無隱的心態(tài)

3、，顯然莫過于禪中定心。佛教徒用這種定心自觀其心，對心理現(xiàn)象的認識，在古代來說，確乎堪以凌駕于諸家之上。那五十五心所法及其染凈的劃分，九心輪、五層心識的建立，表現(xiàn)出佛家在禪思中對自心觀察之細密。尤其是五層心識說中，末那識、阿賴耶識、阿摩羅識三層，都在常人所覺知的意識層之下，非顯而易見。阿賴耶識作為心識倉庫，儲藏各類心識種子，為各種心理本能之源，種子通緣而生現(xiàn)行的心理活動，有決定表層心理走勢的作用。在過了一千多年后，西方精神分析派心理學的創(chuàng)

4、始人弗洛伊德（1856－1939）才把視線轉向意識下層，在西方心理學史上首先開發(fā)潛意識。弗洛伊德曾有比喻說，以往西方各派心理學家所研究的表層心理現(xiàn)象，就像一座浮動于海面上的冰山露出水面的一小部分，冰山的大部分藏在水下，未被人們所覺察。嚴格而言，弗洛伊德并非冰山水下部分的首次發(fā)現(xiàn)者，首次發(fā)現(xiàn)者當推遠在他之前千余年的東方佛教徒。如果說弗洛伊德未曾直接研究佛學，那么他的學生、后來別樹一幟的榮格，對東方的瑜伽、禪、《易經》、煉金術等，有相當深的

5、研究，撰有《瑜伽禪宗和易經》、曼茶羅。等專論東方瑜伽禪定。榮格吸收東方尤其是佛教思想，發(fā)展弗洛伊德之說，分精神為意識、個人無意識、集體無意識三大層次。個人無意識就像一個精心制作的輸入系統(tǒng)或記憶倉庫，儲藏有個人被壓抑的心理沖動（情結），由那些一度被認識到而又被遺忘的心理內容所組成。集體無意識儲藏著潛在的“原始意象”，與整個人類種族的往昔、乃至有機界進化的漫長過程相聯(lián)結，是屬于人類種族所共有的。集體無意識中的核心，是統(tǒng)一、組織人格的原型，能

6、使各種原型在情緒和意識中的顯現(xiàn)處于穩(wěn)定、和諧的狀態(tài)。榮格所說的個人無意識和集體無意識，更近千佛學的阿賴耶識。據(jù)榮格為伊文斯溫茲（Evanswentz）英譯藏傳佛教密典。中有聞教得度密法寫的《心理注釋》自述，他的集體無意識觀念主要受佛教密法的啟迪。榮格還認為，促使西方人內向注意無意識層的心靈力量，來自人內部的本性，目性的充分完善和實現(xiàn)是人格發(fā)展的最終指向。這種追求自己實現(xiàn)的本性，使精神分析學與東方的見神論魔術合而為一，“在我們心中產生了如

7、同釋述如來佛于放棄兩百萬諸神時所具有的那種疑惑與毅力?！睒s格甚至肯定人對自性把握的最高途徑是宗教體驗，而東方宗教中瑜伽、神定的凝神冥思，使東方人比西方人更容易知覺和把握自性。榮格對超感官知覺、心靈致動等特異功能現(xiàn)象的實在性也予以肯定，并以他的集體無意識說給予解釋?，F(xiàn)代美國精神分析派心理學家弗洛姆，對由日本鈴木大拙等傳入西方的臨濟禪與精神分析進行了相當深入的比較研究。在〈精神分析與禪〉一文中，弗洛姆認為精神分析變無意識為意識的實驗性方法雖

8、然與禪家的開悟之道不同，但若把弗洛伊德變無意識為意識的原則推到最后，就接近禪宗開悟的概念。弗洛姆名之為“人的全部身心對真實的充分覺醒”，用心理學術語來講，意味著達到一種完全的“建設性指向”，使人以創(chuàng)造性的、主動的方式與世界相關，打破我與非我的人為疏離。在這個意義上，禪宗與精神分析的最高目標可謂一致。弗洛姆認為“對禪的知識及實踐，能夠在精神分析的理論與技術上產生最為豐富和清楚的影響，……可以使精神分析的焦點更為集中，為洞察本性投下新的光輝

9、”。又說：“就其對幸福安寧這一目標的強調而言，禪家思想將會拓展和深化精神分析者的視野，并幫助他達到一種更徹底的觀念，即把對真實的把握作為完全自覺意識的最終目的”。弗洛姆以西方人代表者的口氣，對東方的這一珍貴禮物表示感謝。同時，他也認為：精神分析對學禪者也具有重要意義，精神分析揭示無意識的方法若推至盡頭，有可能成為開悟的一個步驟，精神分析可能有助于學禪者避免假開悟的幻象，避免那種把開悟純粹建立于主觀之上的、建立于一種精神病現(xiàn)象或自我誘導的

10、恍惚狀態(tài)的基礎之上。作為對行為派、精神分析派等心理學的批判和補充的人本主義心理學（第三思潮），與佛教禪學的關系也非常密切。人本主義心理學的創(chuàng)始人馬斯洛通過對“自我實現(xiàn)者”實例的觀察分析及自己的內省體驗，說生活在人生目的和內在價值意義上的“超越性自我實現(xiàn)者”的最大特點，是“時常具有統(tǒng)一的意識和高原體驗，有著或曾有過同啟迪、頓悟、了然于心相伴隨的高峰經驗，這種啟迪、頓悟和了然偶或甚至經常改變他們對世界和自己的看法。所謂“高原體驗”，指寧靜、

11、沉思的心態(tài)，有如佛教禪思中的正受。更為高級的“高峰體驗”，則近于禪宗的開悟，這種體驗常包含神秘感、神圣感，令人心醉神迷，達到相對忘我的境地，超越時空，感到自己的力量臻于頂峰，比任何時候都更富創(chuàng)造力和責任感，輕松自如，快樂無比，情不自禁地表達自己對“存在性認知”的體悟，說出類似詩人、哲學家、禪師的語言，馬斯洛甚至用佛家的“涅磐”來稱呼這種體驗。馬斯洛認為這種體驗足以改變人的世界觀，使人格發(fā)生良性質變，對社會公眾極為有益。達到這種高峰體驗的

12、途徑，自然無過于佛家的頓悟樣。佛家關于“無我”與佛性“真我”的哲理，及在禪思中觀無我的方法，足以彌補人本主義心理學易滋長個人主義之弊端，促進人的自我實現(xiàn)朝著有益于社會的方向發(fā)展。近幾十年來西方心理學的發(fā)展，表現(xiàn)出一種吸取東方佛教等文化的精華，尤其是向佛教心理學靠攏的傾向。精神分析派心理學、第三心理學雖然立論頗為新穎精密，但在研究方法上尚只局限于一般的實驗觀察、分析、內省法，尚乏佛家禪思中跋靜的心態(tài)、細密的照察。將禪運用于心理學的內省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