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杜甫

1、杜甫劉小川1唐代詩人中，有一個人好像一直是皺著眉頭生活的，這個人名叫杜甫。他瘦而高，拄著一根拐杖，走路慢吞吞，活像人們形容的老朽。他的眼睛是向下的，有時還半閉著，看上去昏昏欲睡。這雙眼睛卻能看見普天下的倒霉事兒，好比觀音菩薩能看見人間的苦難。所不同的是，觀音菩薩法力無邊，能含著動人的微笑救苦救難，而杜甫，只能眉頭緊鎖，把無邊的苦難寫進他浩如煙海的詩作。他有一首詩，叫《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開篇就說：“八月秋高風(fēng)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鼻锶?/p>

2、里天高云淡，杜甫不寫詩。陰風(fēng)刮起來了，靈感卻隨風(fēng)而至。人霉水都磕牙，秋風(fēng)欺負他，卷走屋上的三重茅草?！懊╋w渡江灑江郊，高者掛長林梢，低者飄轉(zhuǎn)沉塘坳。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公然抱茅入竹去……”杜甫真是霉到家了。成都這座草堂，全家人靠它遮風(fēng)擋雨。秋風(fēng)蕭蕭，小孩兒搶得茅草嘻嘻哈哈，他干瞪眼，“唇焦口燥呼不得”。茅草多半是化作柴火了。陰風(fēng)方去，黑雨又來，多日失眠的老人雪上加霜。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里裂。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

3、麻未斷絕。嬌兒惡臥，老棉絮蹬出大窟窿。杜甫徹夜聽漏雨，狼狽相可想而知。時值“安史之亂”，杜甫避亂于成都。長夜沾濕，憂家憂國，憔悴詩人盼天明。胸中的詩句源源流出，應(yīng)和著、抵擋著欺負人的綿綿秋雨。結(jié)句陡起，喊出中國讀書人的豪言壯語：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fēng)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這首詩，堪稱杜甫本人的素描，涵蓋一生。此間他又寫《楠樹為風(fēng)雨所拔嘆》、《枯棕》、《病橘》等，單看詩名，已知心境。他

4、是中國的苦難詩人，集個人、國家、民族的苦難于一身。依我看，苦難二字，比現(xiàn)實主義這類詞匯更能抵達他。他未能活滿六十歲，死在洞庭湖里的一條破船上。他餓了幾天肚子，據(jù)說是猛吃牛肉撐死的。郭沫若先生考證說，那是病牛，牛肉有毒。如果此說成立，那么杜甫既是撐死的，又是毒死的。本文只想追問一個問題：杜甫那雙眼睛，為何能看見那么多的苦難？杜甫字子美，河南鞏縣人，有不同于普通百姓的家族榮耀：西晉名將杜預(yù)是他的遠祖，武則天時的顯官兼名詩人杜審言則是他祖父。

5、他在家人的影響下，牢牢記住了這兩個名字，一輩子向人夸耀。中國人的家族意識濃厚，杜甫的家族意識又濃于一般人。理解他的內(nèi)心世界，這是一把鑰匙。濃郁的家族氛圍，彌漫了他的童年。弗洛伊德講：童年的經(jīng)歷將影響人的一生。杜甫之于家族，也許和李白正相反。李白的家族意識是隱性的，或可稱做潛意識。杜甫的母親崔氏，也出自名門望族，生下杜甫沒兩年，患病死去。不過，她在天堂會看見，她歷經(jīng)磨難的兒子將是如何的出類拔萃。杜甫早年喪母，卻有不少散居各地的舅舅。他寫詩

6、頌揚：“賢良歸盛族，吾舅盡知名。”可見他的舅舅們大都出色。而在父系這邊，有個叔父名叫杜并，是杜審言的次子，十六歲那年干了一樁大事：用短刀猛刺陷害父親的仇杜甫從小衣食無憂。他的家庭，雖然父輩不如祖輩，但在社會上還擁有特權(quán)，享有尊嚴。比如免賦稅、免兵役，逢節(jié)日遇大事，親友紛紛上門。家庭朝著破落的方向，卻是慢慢顯形的，杜甫沒啥感覺。父親去世前，一切都不錯。他不是一個破落戶子弟，心里沒有這種陰影。魯迅小時候為父親的病跑當(dāng)鋪，感受到莫大的羞辱，家

7、道中落，從小康走向困頓，一輩子印象深刻。杜甫沒有類似的經(jīng)歷。童年，少年，青年，他過著中等人家的生活，至少感覺上是這樣。家族傳說給予他自豪感和榮譽感，姑母給予他脈脈溫情。他的物質(zhì)環(huán)境和精神環(huán)境，應(yīng)該說是比較清晰的。他有一份異樣的母愛，覆蓋在他咿呀學(xué)語時母親施與他的溫存之上。他的“身體記憶”有雙重母愛。他長成了溫文爾雅的小伙子，在洛陽結(jié)交名士，出入豪門。李龜年這樣的頭號宮廷音樂家，他見過很多次，后來寫詩說：歧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

8、是江南好風(fēng)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公孫大娘的劍舞，李龜年的音樂，當(dāng)時俱為頂尖級的藝術(shù)。杜甫有幸近距離感受，對他日后錘煉詩歌，多有裨益。二十歲，弱冠之年，他將離開溫暖的家，漫游天下。唐代士子漫游成風(fēng)，“游”出見識，也“游”來前程。據(jù)說當(dāng)時的考官，要看考生名氣的，有名人或政要推薦的考生，考官將優(yōu)先考慮。學(xué)子都是詩人，詩人們都在漫游。有錢人家的孩子，通常能遠游。窮人的兒子，游的范圍小，除非他有邊游邊結(jié)交富貴朋友的本事。帝國交通發(fā)達，物質(zhì)豐盛而價格

9、便宜，也給詩人漫游提供了方便。杜甫第一次漫游，游到江南去，游了四年，求仕的目的并不明確。他有財力支撐，不管是來自父親，還是來自姑母或舅父們。這一點與李白相似，雖然他遠不及李白闊氣。臨行前，父親和姑母可能叮囑過他，他頻頻點頭，可是一旦上路，游出去了，異地風(fēng)物撲面而來，他會應(yīng)接不暇、忘乎所以的。面容清瘦的小伙子，清澈的目光投向江南水鄉(xiāng)。只身遠游，將故鄉(xiāng)遠遠拋在身后。目的不明確，感覺正好向世界敞開。白天在路上，夜里在床上，各種新鮮事兒紛至沓來

10、。他游到蘇州，游到紹興，游到金陵，對世界充滿好奇。他寫詩并不多，我們無從捕捉他訴諸文字的豐富的感覺。求官，寫詩，尚未形成強烈的主觀意志。如果杜甫二十歲就一門心思想做大詩人，那么他多半會成為小詩人。我依稀覺得，他是三十幾歲落魄之后，才形成了上述兩種意志。其實這正好。大詩人的出現(xiàn)，應(yīng)該是豐富的感覺在先，強烈的意志在后。立志太早，勢必封殺感覺。而眼下各藝術(shù)門類，意志鋪天蓋地，感覺一片蕭條。人人都在求異，結(jié)果卻是趨同?？上覀儫o從進入年輕杜甫的

11、感覺世界。我們只知道，他讀過了很多書，帶著一顆備受母性呵護的溫柔的心，漫游在溫柔的江南。這四年，研究杜甫的專家們往往一筆帶過。苦難詩人的生命中的欣悅，被輕描淡寫地打發(fā)了。四年后他回鞏縣，參加了一次科舉考試，沒考中。他不在意，打點行裝又上路。這一次漫游齊趙，現(xiàn)在的山東與河北。他和司馬遷、李白一樣不考慮成家，相信好男兒志在四方。這似乎表明：他上次游吳越感覺蠻好。2杜甫后來寫詩回憶：“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他行頭不錯，像個官僚人家的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