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先生唐宋詞十七講20歐陽修

1、1葉嘉瑩先生《唐宋詞十七講》20歐陽修（一）我們現(xiàn)在要把晏殊結(jié)束了，今天的時間可能來不及介紹歐陽修了，我只簡單的先談一點(diǎn)點(diǎn)就是了。我說我要把馮延巳、晏殊跟歐陽修作一個比較。如果我們說馮延巳是執(zhí)著的熱情，晏殊是圓融的觀照，歐陽修所表現(xiàn)的特質(zhì)是什么呢？這都是我自己起的名字，可能我體會的不見得完全正確，我以為歐陽修表現(xiàn)的是一份遣玩的意興。我剛才說每一個作者他的心靈本質(zhì)都是不同的，可是人生的遭遇這么多，每個人在不同的場合都可以有不同的表現(xiàn)。所以

2、李后主有晚年的詞，有早年的詞。晏殊有圓融平靜的詞，也有激昂感慨的詞。那么什么是他的特質(zhì)，我們要找的是他的一個特質(zhì)，而你要知道最能夠見到一個人的特質(zhì)，是什么時候？每天我們都吃飯睡覺，誰的特色也表現(xiàn)不出來。是當(dāng)有一個大的考驗(yàn)，大的苦難來到你的而前的時候，你怎么樣反應(yīng)，那個時候才看到你真正的本質(zhì)是什么，一定是如此的。我以為命運(yùn)、機(jī)遇，這不是我們所能掌握的，不是我們所能夠預(yù)測的。有時，很多不幸，很多苦難，忽然有一天就來到你頭上了。我曾經(jīng)遇到過這

3、樣的無數(shù)的苦難。忽然間有一天，把你的丈夫抓走了，把你也抓走了；忽然間有一天，你最親近的人突然地死去了。你料想得到嗎？很多苦難會忽然間加在你的身上。不幸，每個人都會遇到的；苦難，每個人都會遇到。這不是我們所能掌握的。你所能掌握的是什么？是你對于苦難的反應(yīng)是什么，這是我們自己一方面所能掌握的。所以，一個人真正的修養(yǎng)，你的品格、你的感情、你的操守，是要在苦難之中才能夠表現(xiàn)出來的。歐陽修的遣玩的意興，是在他的苦難之中表現(xiàn)和完成的。我只能簡單地說

4、，中國古人都把做官看得很重要，歐陽修在做官的路途上，遭遇到很多次的不幸的貶謫。一次是被貶到夷陵，那是因?yàn)楫?dāng)時的范仲淹，就是“小范老子胸中有十萬甲兵”帶兵與西夏作戰(zhàn)的范仲淹被貶逐的時候，他替范仲淹講了話。他說當(dāng)時那個做諫官的人不負(fù)責(zé)任，不替范仲淹講話，因此得罪了當(dāng)權(quán)者而被貶到夷陵。第二次被貶官，是因?yàn)閼c歷年間變法的政治斗爭，他被貶到了滁州。而在貶官之中，中國有一個很不好的習(xí)慣，就是用私人的生活來誣蔑人。政治有是非，我們可以討論，但是用私生

5、活來誣蔑他，所以被貶到滁州。后來，因?yàn)殄ёh的爭執(zhí)，又被貶官。這個我們來不及講歷史，我只能說他遭遇了很多次貶官，而且每一次貶官，都曾經(jīng)被人用最不堪的、最污穢的私人的生活來誣蔑他。當(dāng)歐陽修遭遇到這樣不幸的時候，當(dāng)他被貶到滁州的時候，大家都看到他寫了《醉翁亭記》。他說：野芳發(fā)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fēng)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朝而往，暮而歸。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瓊鴥E提攜，往來而不絕者，滁人游也。我雖然在很多挫傷屈辱的不幸之

6、中，但大自然有大自然的美麗，你用欣賞而富于同情的愛心眼光來看，人世間也有這么多可愛的人事??！而且，歐陽修他不但是在文章上這樣表現(xiàn)，他在生活上也能夠帶著一種遣玩的意興。他在貶官到滁州的時候，寫過《豐樂亭游春》三首小詩：綠樹交加山鳥啼，晴風(fēng)蕩漾落花飛。鳥歌花舞太守醉，明月酒醉春已歸。春云淡淡日輝輝，草惹行襟絮拂衣。行到亭西逢太守，籃輿酩酊插花歸。紅樹青山日未斜，長郊草色綠無涯。游人不管春將老，來往亭前踏落花。他說天上的浮云這么美麗，地上的青

7、草也這么美麗。你如果到豐樂亭這里來游春賞花，走到豐樂亭的旁邊，碰到當(dāng)?shù)氐奶?，太守是誰？廬陵歐陽修也。這個太守是如何的一個太守？3者，他一口氣可以接連寫十幾章二十幾章的歌詞。所以，第一，我們從這十首詞可以看到歐陽修的詞有民歌的遣玩的性質(zhì)，定格連章。然后，我們可以看到他意興的飛揚(yáng)。這十首《采桑子》也是一組“定格連章”的歌詞，前邊本來有一段短短的話，叫做念語，好像我們說的一段致詞，就是在表演之前的一段開場白。這一段話歐陽修是用駢體文寫的。他

8、說，我這十首詞，是贊美西湖美好的。歐陽修所寫的西湖，是當(dāng)時穎州的西湖，在安徽阜陽西北。歐陽修在中年四五十歲的時候，曾經(jīng)一度出官到穎州。他喜歡穎州這里風(fēng)景的美好，說他將來一旦告官終老的時候，愿意定居在穎州。當(dāng)他六十多歲，歷盡了政海的波瀾翻覆，經(jīng)過了那么多敵對的不同的政黨攻擊和誣蔑，辭官歸隱的時候，他果然回到了西湖。這十首歌詞，就是當(dāng)他晚年定居在潁州西湖以后所寫的歌詞。現(xiàn)在我們先把這一組詞前面的“念語”看一看：昔者王子猷之愛竹，造門不問于主

9、人；陶淵明之臥輿，遇酒便留于道上。況西湖之勝概，擅樂潁之佳名。雖美景良辰，固多于高會；而清風(fēng)明月，幸屬于閑人。并游或結(jié)于良朋，乘興有時而獨(dú)往。鳴蛙暫聽，安問屬官而屬私：曲水臨流，自可一觴而一詠。至歡然而會意，亦傍若于無人。乃知偶來常勝于特來，前言可信；所有雖非于已有，其得已多。因翻舊闋之辭，寫以新聲之調(diào)。敢陳薄技，聊佐清歡。他說西湖這個地方的風(fēng)景，勝概，有這么杰出的美好的景色。擅，享有。它享有潁州之東部這樣一個名勝的名稱，大家都贊美西湖

10、是美好的?！f到這個地方跟朋友一同來聚會，是美好的。我一個人偶然來游玩，也是美好的。偶然來有偶然來的情趣，特意來有特意來的情趣。他說潁州的西湖，沒有一個時間不是好的。最后兩句，他說：“敢陳薄技，聊佐清歡。”在座的各人有各人的才能，如果是歌舞的場合，有人會唱歌，有人會跳舞。我歐陽修這一個醉翁，這一個六一老人，沒有什么可以貢獻(xiàn)出來。我就大膽，陳表現(xiàn)我這一點(diǎn)微薄的技能，聊姑且希望我所寫的歌詞，能夠增加賓客的歡樂。“敢陳薄技，聊佐清歡”。所

11、以，你可以看到歐陽修的這一種意興。就是說，他能夠使生活有一種情趣。而且他為什么自號“六一”？他說我是有琴一張，有棋一局，有酒一壺，有書一萬卷，有金石逸文一千卷，以我一個老翁，老子此五物之間，故自號為“六一”也。這也可見到他遣玩的意興。我們說人生“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蘇軾《前赤壁賦》）。我們?nèi)绻子盟奈恼拢梢哉f，天下自其可賞愛者而觀之，天下也有很多可賞愛的事物；天下自其可悲慨者而觀

12、之，天下也有很多可悲慨的事物。而歐陽修的修養(yǎng)正是透過了悲慨（不是說沒有悲慨）來看到它們可賞愛的一面。這是歐陽修的修養(yǎng)，是他一種品格，一種情操，是他平生所有的經(jīng)歷的一種結(jié)合。陶淵明曾寫過一首《時運(yùn)》詩，前面有一段序文，說：“時運(yùn)，游暮春也。春服既成，景物斯和，偶影獨(dú)游，欣慨交心?！边@么美好的春天的景物，可惜我并沒有找到一個知己同游。陶淵明在另一篇文章中曾說：“但恨憐靡二仲，室無萊婦，抱此苦心，良獨(dú)惘惘?！?《金樓子》作“惘惘”，通行本作“